今天，北京雾霾。来自陕西西安的消息让人有点窒息。又一位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巨匠去世了，他为提携后辈，一部花六七年完成的巨作没有收一分的版权费。这位巨匠的名字叫陈忠实，这部巨作叫《白鹿原》。
陈忠实，出生在西安东郊白鹿原下的蒋村，年少时就在这片黄土地上挖野菜、拾柴火。这里是他长期生活、创作的地方，他的魂在这里。为创作《白鹿原》，陈忠实把妻子老人安顿在城里，一人独自返回农村，在那里披肝沥胆，用四年时间完成了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难以逾越的高峰--《白鹿原》。杀青，陈忠实本就瘦削的面庞已经沟壑纵横，就像陕北的沟壑，居高临下的望着关中平原。
就是这样一部呕心之作，陕西人艺改编成话剧时，陈忠实没收一分钱的版权费。新华网曾报道，对此陈忠实说：“娃们辛苦了，把戏演好就行，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。我还要感谢你们，是你们让《白鹿原》活在舞台上了！”但遗憾的是，他由于身在病中，无法亲临现场观看演出。陈老因此特别念叨着：“把北京的录像拿回来，我一定要看看录像！”2011年，陕西作为全国仅有的两个数字版权化试点省份，身为作协成员的陈忠实和贾平凹参与到作品授权的进程中，我臆测，陈老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他的作品活着。
因为，说《白鹿原》是用陈忠实一生的心血完成的也不为过。虽然他的短篇《乡村》《到老白杨树背后去》获奖，但唯有《白鹿原》才配得上他饱经沧桑的心。如果说文人是一个社会的良心，那陈忠实这一辈的作家是用心血创作的。这个群体里陕西作家占有重要一席，从柳青的《创业史》，到新时期路遥的《平凡的世界》，贾平凹的《秦腔》、杨争光的《从两个蛋开始》、叶广芩的《青木川》、冯积岐的《村子》，当然其中还有陈忠实的《白鹿原》。
1992年，当陈忠实口中的“小兄弟”路遥去世时，陈老悲恸，写下《守望路遥》一文，守望一词，陈老那种悲痛而似乎有所期盼的感情让人不忍多想。呕心沥血的写作，视写作为生命，这样的文人精神已经近乎绝迹。看陈老对路遥和他《平凡的世界》的评价：“他本身就是这个平凡世界里并不特别经意而产生的一个，却成了这个世界人们的精神上的执言者。他的智慧集合了这个世界里的全部精华，又剔除了母胎带给他的所有腥秽，从而使他的精神一次又一次裂变和升华。他的情感却是与之无法剥离的血肉情感”。路遥的作品充满了新生和冲动的青春，但陈忠实不是这样，陈忠实是另一类作家，他回望历史、苦苦思寻，乃至两鬓斑白、呕血半升，《白鹿原》也是这样的作品。
如果读者只对那部王全安的电影有印象，只对张雨绮扮演的田小娥有印象，那我们只能去聊这两个人，而非《白鹿原》。白鹿原是关中平原上的一块地方，这里拥有千年不变的世俗礼法和活着的方式，白鹿两大姓轮流做族长，礼教、反抗、劳作、冻饿、迷信、破败、坚韧、土匪……但清末以来，天下动乱，白鹿原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苦苦挣扎。迷信开端、改朝换代、白腿乌鸦兵围城、农民运动及国共分裂、年馑与瘟疫、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，《白鹿原》跨越了几个时代。其中夹杂老辈维护旧制度的努力和无力、年轻人或因循守旧或投机或为理想拼斗、外来势力对传统的糟践，描绘出的人物形象具体而复杂。如果要分析，那将是很长的文字。
单拿田小娥来说，她是“东家小老婆”，勾引长工黑娃、白家族长白孝文、鹿子霖，让这些人神魂颠倒。被黑娃爹杀死后又附在其身上，逼迫族长白嘉轩，制造饥荒最后连魂魄也被烧死。她青春美丽乃至风骚，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遵从内心欲望的漂亮女人，她可以是小老婆或是破鞋，在外人眼里她是狐狸精和荡妇，但她是一个性情中人，做了自己想干的事情而已。但她的率真不为社会所容，哪怕被勾引的没有一个是善类，但人们只会怪罪她而已，一个小姑娘罢了。
同田小娥一样，《白鹿原》里其他人也不是非黑即白，那是生活在新旧秩序里挣扎的真实的老百姓。有人批评《白鹿原》不够革命，没有五四痕迹，太真实细腻就像空壳。对此，陈老生前也没有评论，也许不同于路遥描绘下的光辉和奋斗，陈老只是在渭河平原抓起一把土，背对着白鹿原，看着远去的渭河，写下他的回忆和疑惑罢了。这里无关理想和政治，只有对故土的追思，对一种饱经沧桑而坚忍不拔的乡村精神的追问。在那段激变的日子里，这样的笔触让人伤感。
但我们需要这样的作品，就像需要能激励人心的作品一样。历史不是课本上的大事记，历史更多的是小人物的努力和臣服，对被规定的命运的感触和困惑。如果《白鹿原》高喊口号向我们走来，如果《白鹿原》只描述了某一方面的人物，那它就称不上巅峰之作。一如作品的复杂深邃诡谲，《白鹿原》的争论也从来没有停止。但我想，受争议总比颂歌好。
实际写作中，陈忠实大量借鉴了潜意识、非理性、魔幻、死亡意识、性本能等现代主义手法，从而使情节愈显曲折，突出了人物命运的不可臆测。尤其是魔幻手法，这种手法还给所叙述的历史带来一种不可预知的神秘性，给读者以心灵上的震撼：仿佛冥冥中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握着人物的命运和历史的发展。这里的文艺评论还不够全面，如果非要给《白鹿原》一个说法的话，我想，用陈子昂的《登幽州台》作结会比较合适：
前不见古人
后不久来者
望天地之悠悠
独怆然而涕下
如今，这位饱受折磨而苦苦追寻乡土的老人已经离我们而去。陈老一直坚持活着的顽强，他说：“好好活着！活着就要记住，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一刻，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；熬过去挣过去就会开始一个重要的转折开始一个新的辉煌历程；心软一下熬不过去就死了，死了一切就都完了。好好活着，活着就有希望”，《白鹿原》里白嘉轩残、鹿子霖疯，两个老人看着身边亲人一个个死去，但他们还是要活着，因为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。悲怆的结尾给了我们一个对生死的理解和释然：历经苦难，唯有活着。希望这样还算积极的收尾，能让缅怀陈老的人稍微好点，也能更好的去理解陈老和他的《白鹿原》。（高云翔）
（编辑：石焱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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